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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谈论失落和勇敢的雷佳音不像我们日常见到的雷佳音。
文|王双兴
编辑|姚璐
摄影|张悦
妆发|申澍(11A梳化间)
造型|THEXISTUDIO
声呐在不同场合,雷佳音总是讲起这个故事——
它叫海子,是一只永远都在笑着的宽吻海豚,7岁。海子的驯养师是一个总是醉酒的女孩,她在海洋馆遇到了一个失意的中年男人,来写她和海豚的故事。
后来,女孩告诉男人,她之前还带过两只海豚,都在7岁自杀,把自己撞死或者绝食。因为它们用声呐代替触觉,但游泳池不是大海,声波来回弹射,让它们彻底迷失。
海子如今也有了这样的迹象,于是女孩排练了一个新节目,每天坐在木筏上,假装失足跌进水里。海子喜欢她,所以一次次过来把她救起,因此,一天天地活下去。
故事出自双雪涛的小说《宽吻》,雷佳音总是讲起它。在闲聊时讲给朋友,在剧组讲给导演沈严和组里的演员,在采访时讲给记者。
故事的结尾,那个中年男人从自己狼藉的生活里抽出身来,想抱着海子游一会儿:「我脱光了自己,一丝不挂,跳进水里。我抓着它的胸鳍,它缓缓地向前游去。我一点点地靠近它,抱住它,它极其冰冷,但是没有躲闪。上面传来醉醺醺的哨子声,我感到自己正在变得滚烫,我奋力贴着它,不让池水分开我们。」
故事讲完,男人上岸,而雷佳音跳进水中。过去的这几年,他意识到自己的声呐也在失常,人像待在游泳池里的海豚,被回弹的声波搅乱。
最直观的是睡眠的失控。小时候,他的睡眠特别好,「倒头就睡,也不翻跟头,晚上什么形儿,早上睁眼就什么形儿」,被很多人羡慕。但近几年,他正在丧失这种能力。
现在睡眠是不由自己掌控的。最忙的时候,一年天,可能有天无法决定几点入睡、几点起床。时间久了,落下毛病——一喊收工,立马精神。回到酒店房间,时间终于属于自己了,就开始报复性熬夜:明天6点起,看会儿电影吧,看到12点,还能睡6个小时;12点了,还不困,睡5个小时也行;哎呦,还是睡不着,剩4个小时了……
有时候用酒精助眠,也有一次,抱着「互相伤害」的心态,破罐破摔吃了安眠药,但都不是什么好办法,雷佳音只能靠和自己发邪火,来消解这种不确定带来的焦虑和疲惫。晚上总是清醒,反倒是白天,他有了随时随地睡着的能力。
去年拍《人世间》时,导演李路看到他得空就睡倒在躺椅上。搭档殷桃也记得,有一场戏是拍雷佳音扮演的周秉昆正在睡觉,其他人在旁边说话。片中的「家」是搭出来的棚,阴冷,但拍着拍着,大家发现雷佳音真的睡着了。拽不动,同事只能给他盖了好几层棉衣。
过去的5年,档期表被排得满满当当。年开始,从《我的前半生》到《长安十二时辰》,雷佳音的名字被越来越多人知晓。这些年,拍电影,拍电视剧,录综艺,全年只休息十几天。回头一看,有好几个春节是在剧组过的。
最累的时候,他念叨过「不干了」,也拉黑过经纪人。好朋友郭京飞调侃他:「流量没那么大,干的活儿一点也不少。」其间他俩见面,「基本没怎么坐着聊过天,走哪儿躺哪儿。」
今年年初,他终于给自己按下了暂停键。他清楚地记得,1月24号那天下的戏,到6月底新戏开机再次进组,雷佳音结结实实给自己放了个长假。
与此同时,外面的世界正热闹,他主演的《人世间》从1月开播到3月收官,收视率破了3,是今年的现象级电视剧。接着是《相逢时节》和《天才基本法》。而雷佳音待在上海的家里,每天的生活就是:「吃,看书,看电影,遛狗。没了。」
上海也在这个春天按下了暂停键。但他强调一点,休息并不是被迫,「确实这暂停键是我自己按下的」。电视里的他是「平行世界的自己」,「根本跟我没关系」。焦虑的时候,雷佳音会抽烟,有过一天抽掉两包的日子,但休息的半年里,他一共只抽了一包烟。
书房是一间不算太大的房间。三面是书,一面是窗,还放了个《老友记》里Joey和Chandler同款的单人沙发。休息的时间,雷佳音就窝在里面,尽情地浪费时间。平时看不动的大部头和大闷片,现在也都能看进去了。
之前有一次,雷佳音和黄渤吃饭,说起是枝裕和的《小偷家族》,黄渤喜欢得不得了。那天两个人聊了有1个小时,黄渤越说好,雷佳音心里的自我怀疑越强:我知道它好,但比如说《教父》,扔出来就是好的。至于《小偷家族》,那么好,我咋没看明白呢?
这事被他记下了,「长假」期间,雷佳音把是枝裕和的电影全部翻出来看了一遍,或许是成长了,又或许是和心境有关,「好。」雷佳音感慨,然后又自己重复了两遍,「就是好,好。」
出差不方便带的漫画也被雷佳音翻了出来。有时候,他吃完饭就坐在书房里,翻几页漫画,然后开始发呆,看太阳升起来,再看太阳落下去,待到天黑只看了两本。「但是我就愿意这么待着,没人催我换衣服,没人催我下一场戏,我要浪费我的时间,我要奢侈,我就在那儿待着,舒服。」
烈火烹油想休息的念头,是从几年前开始的。
年,《我的前半生》播出,这位34岁的演员凭借「前夫哥」的角色走红。朋友姜妍见到那时候的雷佳音,虽然在开着玩笑打着岔,但疲惫感还是渗透出来,姜妍回忆,那段时间,雷佳音有各种通告,「行程安排也都挺满的」。他身上有一种要抓住机会证明自己的紧迫感。
烈火烹油的5年开始了。
从年11月11日到年6月15日,天,雷佳音都在拍《长安十二时辰》。他扮演主角张小敬,这是他用一顿饭的时间自己争取来的。
金碧辉煌的大饭店,包厢里挂着牛头、老虎头,除了导演曹盾和雷佳音,还有「各色决策层的人」围坐一旁。只有他俩还没吃晚饭。曹盾是西北人,点了碗油泼面。问雷佳音吃什么,他说,吃面吧。于是,两个人离得老远,对着一张大圆桌,一人吃了碗面条。
原本为雷佳音准备的角色叫姚汝能,带点喜感的小人物,接近他之前的角色风格。但那天,雷佳音直奔主题:看了剧本,中意张小敬,想演。然后还给了两句话:(我)能演好;让我演,半条命给你。
曹盾坐在一边,拿眼前的雷佳音和脑袋里的张小敬对了对:身高、体型比想象中要壮实,应该能应对大量的动作戏;演技好这个事儿一直有口碑,塑造张小敬也没问题。
他甚至没问他为什么对这个角色感兴趣,「像《十二时辰》这样一个体量的戏,谁都会感兴趣这么一个男主,这个不吸引我」,反而是雷佳音那一瞬间呈现出的气质更抓人:「他不会虚头巴脑客套,也不会绕弯子说话,像我想象中的西北人张小敬。」
曹盾回忆起那个时期的雷佳音,为这个角色、这部戏特别努力,「因为《前半生》虽然很成功,但是毕竟是个配角嘛,我觉得他渴望一个机会吧,证明自己能扛得起一个更重的担子。」
但那次的担子不好扛。
雷佳音的动作戏很多,起初还很光鲜,越拍越狼狈,脸上的伤也越来越多,前前后后,光医院就去了4家,到最后,「我往现场一站,好家伙,我身边人都哭,一点都不夸张」。戏快拍完的时候,动作组做了组服,T恤背面写着三十多个名字,雷佳音也在里面,是名单里唯一一个演员——「动作组的人把我当成了他们的一员」。
《长安十二时辰》剧照
曹盾说,开机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,他觉得雷佳音可能撑不下来,甚至「有点担心他会跑路」。但到三分之二的时候,担心就变成了害怕,「害怕他挂了」。
曹盾是个精瘦的、社恐的、不爱说话的导演,作为摄影掌镜过《金粉世家》《失恋33天》等,作为编剧参与过《双面胶》《蜗居》等,作为导演执导过《裸婚时代》《小儿难养》等。但直到现在,他和陌生人打交道还是会局促,喜欢坐在片场最角落的位置。
曹盾有个职业习惯,一般不会去演员的房车上找他们,尊重大家的私人空间。但在《长安十二时辰》拍到三分之二的时候,他实在忍不住,第一次去敲了雷佳音的门。
雷佳音很吃惊,以为导演有什么事情,其实,曹盾只是心疼,「觉得一个人累成这样」,但又「不太会表达」,憋出一句:「没事,就看看你是不是活着。」
那8个月,雷佳音每天躺在木头堆里,心里想的都是「这个戏完事儿要休息」。但真拍完了,一看自己的档期表,后面四个电影已经签完了。「打那起,这个疲惫、莫名的那种东西就开始了。」
也可以不接。但看到好的本子和角色,总是不甘心放过去。还有好多「人情」在,「别人一说雷子,来吧,我有60%、70%人情关都没迈过去,这个让我挺累的,因为别人相信你,你怕人家失望,这点就太累了,特别累。」
接下来的几年,发条被拧紧,雷佳音再也没停下来。从《长安十二时辰》出来紧接着去了澳洲拍《吹哨人》:「大家伙都告诉我,去外国,就当休息了。去了以后不是那事,没有中国人啊!前两个月还行,吃吃牛排,感觉恢复恢复,到第三个月,没有中国人,天天回屋里头,看着澳洲的大草原,那两个月就变成孤独了,这是什么玩意儿啊?」
接着是《刺杀小说家》《坚如磐石》和《古董局中局》,「每个戏它总有折磨你的地方」。
到年的《人世间》,依然是同样的节奏,进组的多天里,雷佳音几乎没有休息时间。有一天,雷佳音难得收工早,和同组的演员朋友张瑞涵一起回酒店。走着走着,他突然冒出一句:原来酒店长这样——出工时天是黑的,收工时天又黑了,当时已经拍了几个月,他第一次看清酒店的模样。
《人世间》剧照
被选中的人雷佳音的忙碌有两个原因,一是他戏好,二是他人缘好。
每一个和他合作过的导演,都乐意和《人物》聊聊雷佳音,有时说着说着就乐出声来——这是一个不用太「客气」的人,不用恭维,还可以开开他的玩笑。
第一个选中他的是宁浩,看中了他的亲和力和生活气。第一次见面,雷佳音就冲着导演傻乐,一直说:「这活儿挺好啊,这活儿挺好。」宁浩只好说:「啊,应该是吧,你努力演呗,希望能演好。」
宁浩的电影一直在拍命运,在拍「人有更大的控制不了的东西」。人类永远相信自己是世界的主宰,「很厉害,很伟大」,但宁浩不信。于是,在他的电影里,所有狂妄的人都会受到惩罚。宁浩觉得雷佳音身上没有这种狂妄,而是一种恬淡和真实,「对于自己的本心很真实,既不充满过多的欲望,也没有那种伪饰,就会不油腻。」于是,雷佳音成为了《黄金大劫案》的主角,那年他29岁,第一次演电影。
《黄金大劫案》剧照
沈严是《我的前半生》导演,后来又邀请雷佳音出演了《功勋》和《在一起》,以及今年播出的《天才基本法》。他说,雷佳音像是那种念书时遇到的同学,「平常一起玩一起闹,你觉得他是个不怎么认真学习的同学,实际上他背地里偷偷用工,最后交出一份特别牛逼的答卷。」
去年,《人世间》开机。导演李路拍过《人民的名义》《巡回检察组》等等,是位从业30年的导演,他一向以选演员「霸道」著称,认为「这是导演的基本功,也是保证作品艺术水准的法宝之一」。主演周秉昆,李路心里的首选是雷佳音。他完整地看过《长安十二时辰》,觉得雷佳音「可塑性强,没有演的痕迹」,于是发动各路朋友找他,甚至找到了他在上戏读书时的班主任。
在剧组,雷佳音每天吊儿郎当、没睡醒似的晃过来,开口一股东北味:「今天拍啥?」但Action一喊,马上就成了周秉昆。
演员张瑞涵在这部戏里扮演德宝,和雷佳音在戏里戏外都是发小。他说,有一场戏是周秉昆出狱,到德宝家找他,一群朋友10年没见,有的已经不在了。拍之前,演员们待在休息室唱歌,「一顿玩,一顿闹」,张瑞涵催雷佳音:「你还不去看看戏,一会儿进屋你得哭。」雷佳音还是老样子:「哭哭呗,哭不出来不哭呗。」
很快,副导演的声音传过来:「准备开拍了雷哥,大家准备准备。」摄像机打开,周秉昆推开门,和朋友们视线碰到一起,眼眶立刻红了,「然后就开始抖,开始流泪」。张瑞涵说,「如果是技术地调动情绪,对手其实不会感动,他就是瞬间进到那个情景,给我都演哭了,现场的人都哭了。」
导演李路说,关于这部戏中流泪的场景,大家有过一些研究,「可流可不流就不流,必须要流的怎么流,以什么方式流。」但案头工作和即兴发挥总有偏差,他更珍惜演员即刻的感受。
有一场戏是周秉昆的新房子被收回,周家只能回到光字片的老房子。剧本里没有给动作,只说「面对空房子失落」。雷佳音和每天一样,一边问「这场怎么演啊」,一边吊儿郎当地进了场,开机,周秉昆靠着墙坐了下来,发呆,眼泪下来了。
距离拍摄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,现场的很多细节李路已经记不清了,但「大男人、空房子、蹲下、落泪」还是让他感慨了两回,周秉昆把朋友赶走的愧疚、又回到脏乱的光字片的窝囊、没扛起家庭担子的委屈,全在里面了,李路觉得举重若轻,是他想要的效果。
去年,《刺杀小说家》上映,影评人宋雯婷说:「两三年前他(雷佳音)的人物特质常常是深深的疲惫,他也明确说他的确是用这种自己内在的疲惫去贴着角色行走的。但这次再看他的片子,我感觉他整个人的质感又发生了强烈的变化。现在我看他的表演,我所感受到的是某种无解的苦涩和愤怒。毫无疑问,这说明他自己内在的状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——他变得比以前更加脆弱了。」
「脆弱」这个词,很多年前导演李安也曾谈起过:「与其说我的成功是从脆弱开始,不如说我很勇敢面对我的脆弱。我不在乎把它拿出来,也因为从事艺术的我有这种真诚,所以才会动人。我因为自己脆弱,所以很能同情别人的脆弱。而戏剧是检验人性、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艺术,强的东西不太容易动人,你脆弱时,大家就会替你着急,帮你演戏,而这时是最动人的。」
在这天的谈话中,我们聊起了李安说的这段话。雷佳音认可这一点,他觉得,表演关乎审美,关乎认知,也关乎天赋和技术,但归根到底,「无非是把感知放在那儿,把自己揉碎了给大家看」。他曾经在采访中说起《人世间》的哭戏:「戏一开拍就流泪,也不是刻意表达什么,把那个东西找准了,顺着人物走,好像就能走到那儿。」
《刺杀小说家》剧照
焰火被选中,对少年时代的雷佳音来说,是一种神启般的感受。
雷佳音成长在鞍山一个工人家庭。小时候的他外号叫「乐天」,成绩不好不坏,性格嘻嘻哈哈,每天就是玩,「没有任何烦心事,不会用脑子思考任何问题」。
父母给了他很强的安全感。爸爸是一个高大温和的男人,从不出门应酬,每天准时下班,拎个肉段、干豆腐,或者拎个锅包肉,回到那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。妈妈再炒个别的菜,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。这个画面贯穿了雷佳音人生的前十几年。
和很多家庭一样,这个小家庭也在那时卷进了时代浪潮里。妈妈下岗了,要到夜市摆摊卖拖鞋。妈妈是个要强的人,这是雷佳音性格里两面性的来源,有像爸爸安静温和的一面,也有像妈妈那样外向坚韧的一面。在妈妈的拖鞋摊前,偶尔有同学经过,那句「拖鞋四块钱一双」,用了很久很久才喊出来。「当你喊出第一句,就往前迈了一步,然后就一步一步往前试探。」
小学时的雷佳音图源雷佳音微博
读初中时,雷佳音和一个南方转学来的女孩谈了一场恋爱。早恋的故事以雷佳音的辍学告终。他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。鞍山的抻面好吃,加点咸菜、鸡汤,两块五一碗,雷佳音想,自己应该开个「佳音小吃铺」,就这么过下去。可故事在这里有了拐点。那一年,沈阳的一家艺校到鞍山招生,他个子高,妈妈劝他去试试模特队,从考场上出来,他在操场上被出演过《高山下的花环》男主角的吕晓禾一眼相中,学了表演。
那个吵吵嚷嚷的操场,当吕晓禾一问「这孩子谁家的」,「整个操场上『刷』目光全集中在这儿了」。这个画面的戏剧性在于,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东北小城,人们对「演员」还没有什么太具体的概念,这件事足够轰动,甚至上了《鞍山日报》的娱乐头版——那张报纸被保留至今。
雷佳音家里没有从事文艺工作的人,也从来没有人发现他有表演的天分,「小品也不模仿,过年大家伙吃饭也不讲笑话,唱歌也不唱,朗诵也不朗诵,什么都没有这孩子」。雷父后来还专门去问过吕晓禾,「说你相中我儿子哪了呢?他说你儿子一张白纸,是啥也不知道,但是你儿子胆大,好玩儿,而且还挺有个性。」
日后,关于雷佳音的演艺生涯,往往要追溯到这里。那年秋天,他坐着五块五一张票的绿皮火车,到了沈阳。那种被选中的奇妙感觉,让这个几乎厌学的孩子重新找到了方向,每天早上四五点,就会起床读书、练台词,他是这个学校的第一名。
阅读开始进入他的世界,从剧本开始,读夏衍、老舍,那时候流行看三毛、刘墉,他也看,刘墉有本书,《因为年轻所以流浪》,「这不就是我嘛,买!」他甚至开始看哲学,追问「我是谁,我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」。从那以后他没有离开过阅读。
他觉得自己不能辜负。觉得自己「好像有身份」,不然,「为什么冥冥之中是我被选中呢?」他第一次领悟命运的迷人之处。
世纪末的东北小城,在雷佳音的回忆里充满了浪漫的色彩,「年9月份,我的人生开始了,满怀希望,我们的黄金20年,真好」。
那年春节,雷佳音回到鞍山,和五六个老同学一起,骑着破自行车溜达。上坡,下坡,天都黑了,少年们嗷嗷叫唤,乐,等跨年,等着焰火「嘭」地炸开在新世纪的夜空上。
「哥们咋就成不了啊?」生活总和少年时代的想象有些出入,属于雷佳音的烟火也比期望中炸得晚一点。
年,他在影视行业拿到的第一张入场券就是《黄金大劫案》的主角小东北。那时的宁浩,刚刚靠《疯狂的石头》《疯狂的赛车》给中国电影展示了全新风格的荒诞喜剧。所有人包括雷佳音自己,都觉得他要「火了」。
不过,最后没能如愿。电影毁誉参半,票房和口碑没有想象中那么好。雷佳音拿到了第11届长春电影节影帝,但不想在赶通告中消耗自己,往后退了一步。一退就是好几年。
这些年,雷佳音多次在外界的追问之下,回忆起一路走来的起起伏伏,最苦闷的阶段总是指向年。那一年,他有很长时间待在《白鹿原》剧组。
白鹿原是西安境内最大的黄土台塬。陈忠实站在原上写:「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,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。大地简洁而素雅,天空开阔而深远。」
这是麦子播种的季节,他饰演《白鹿原》里的鹿兆鹏。从种地开始,再到拍摄结束,他跟完了全程,整整8个月。
外面的世界正迎来某些热潮,「流量」和「IP」等词陆续登场,电影票房不断破纪录,那一年还是综艺大年。而同一时间,雷佳音在原上割麦子。
「不是割5分钟,是割一片地,在那儿割、割,就会有疑问:妈的,干啥呢这是?」雷佳音说。他还撞上了专业上的不得志,掣肘太多,他始终找不到打开角色的那把锁。「我还是比较有世俗心的。」所有事情交织在一起,痛苦找上门来了。在剧组里,他一直在读《梵高传》。
《白鹿原》拍摄现场
郭京飞记得那段时间的雷佳音。雷佳音和郭京飞是从大学就认识,两个人一起学表演,一起进剧团,一起演话剧,又一起转型影视。喝过酒,吵过架,经历过好多事,是那种「就算全世界说我不好,他也会站在我这边」的哥们。
那天是郭京飞第一次去雷佳音的新家,雷佳音穿着秋裤出门,把他接上去了。「那时候我的价值观在转型,我觉得他应该跟我一样,不是非得有多大抱负或者怎么样,所以我一直处于这样的一个放松状态。」郭京飞说,但雷佳音的痛苦和煎熬都在脸上挂着。
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,也许当事人已经忘了,但回想起来,郭京飞心里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歉意,为没有在那一刻托住自己的朋友。
把雷佳音从那段时间的痛苦中拽出来的,是紧接着拍摄的电影《绣春刀Ⅱ:修罗战场》。那是雷佳音第一次拍打戏,进组前有一段时间的体能训练,身体经历了巨大的消耗,心里反而平静了。导演路阳回忆,动作导演带着大家跑步,绕着一个巨大的仓库跑十几二十圈,雷佳音虽然个头老高,但起初一般都跑到最后几个,但等训练快结束的时候,每天跑完,他都是第一个。
那次拍摄期间,路阳听雷佳音半开玩笑地说过一句:「哥们儿已经很努力了,咋就成不了啊?」他能感受到,那个阶段的雷佳音身上隐约有点愤怒感,好像憋着一口气,「不是在于我没成这件事,而是希望自己的表演和表达能真正跟观众形成交流。」路阳说,「但『成』这事真挺奇怪的,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好演员,只是需要那么一个时刻,那个时刻什么时候来,谁也不知道。」
《绣春刀Ⅱ:修罗战场》剧照
《中国有嘻哈》的制作人车澈,是雷佳音的大学同学,也是特别好的朋友,他讲起过一件十多年前的小事。当时,他们刚刚毕业,车澈在电视台当导演,做《加油,好男儿》;雷佳音进团演话剧,租10平方米的房子,生活拮据。
车澈节目里的一位「炙手可热的小兄弟」,获得了流量,但没有经过专业训练,找他帮忙找表演老师。车澈抱着「帮哥们儿找活儿」的想法找到了雷佳音:「反正团里演出不忙,教表演赚点外快,弄个万把块钱,还是挺轻松的。」
「别了吧。」雷佳音说,「等我自己把戏好好演明白了再说。」
直到现在,车澈对这事一直印象很深,他绕了很久来梳理雷佳音当时的心理:「我觉得他是爱惜自己的,当时没有通过自己是一个好演员被认知,所以不愿意拿这个去换钱。」车澈说,「他希望通过演戏被别人认可,希望别人认可他是因为他是一个好演员。」
《绣春刀Ⅱ:修罗战场》拍完,雷佳音接到导演沈严的电话,说服他出演一个「出轨渣男」。在那之前,新丽传媒董事长曹华益将他推荐给了女主角马伊琍,马伊琍去搜了雷佳音的资料,「看照片里眉眼清澈眼角微垂,让人心生怜惜」,于是又将他推荐给了沈严。
这个不讨巧的角色,雷佳音演出了中年男人的那一点无奈、疲惫与可怜。第二年,《我的前半生》播出,「前夫哥」家喻户晓。通过演戏被认可,他心里憋闷的那一口气终于长长地呼了出来。雷佳音「成了」。
雷佳音在《我的前半生》中
生活里的素人9月,《人物》的拍摄在一家酒店进行。
镜头前,演员雷佳音配合摄影师摆好造型,他刚从张艺谋的剧组里杀青,紧接着要进入下一个剧组,39岁,入行十几年,作品几十部,粉丝一千多万,正是当打之年。
镜头外,普通人雷佳音穿着拖鞋四处溜达,哼着歌,手里捏了把扇子,该换衣服了,就直接把身上的T恤扒下来,周围站着摄影师、造型师、记者、编辑、工作人员。
酒店位于北京市东城区,能望出去很远。拍摄和采访之余,雷佳音一边四处张望,一边和身边人闲聊,这是作为普通人的他,站在一座出差到访的城市里,自在,松弛,随口念叨着自己看到的、想到的小事——
西边是故宫。「我爷爷去旅游时在里面哭了一天,他觉得进了皇帝的家。」
南边是王府井。「我们这帮学表演的孩子,最开始学的都是北京人艺的剧本,去王府井书店买书,《圣经》似的往回背。那时候去中戏转悠,南锣鼓巷还不像现在这么热闹。」
沿着长安街往西,地铁一号线和二号线交汇,是换乘站复兴门。「我爸他们修的,他在北京待了十多年,是工程兵。」
一边说,一边拖着长音打个哈欠。
几个小时后,演员雷佳音收工了。在电梯里,一个女生认出了他,嘴上脱口而出,「啊!大头!」然后因为惊喜和慌乱下错了楼层。
车澈说,上学时有位老师说过一句话:「有的学生在校园里走路时看起来像一个明星,一上台就成为了一个素人;而有的人在校园里是一个素人,一上台就是明星。」他觉得雷佳音就是这样,「演戏的时候是发光的,生活中素得不得了。」
从年开始,记者吕彦妮采访过雷佳音五六次。年年底,她又一次采访雷佳音,写不出稿,和雷佳音诉苦。雷佳音也不客气,回复说:「活该,谁让你选择写东西,就要吃这个苦。」
不过那一次,雷佳音可能喝了酒,还顺路说了点别的:「我想问你啊,你为什么逮谁夸谁呢?我看你写的这些人,都在夸他们,你为什么一直在夸他们呢?你就不能骂骂我们吗?把我们骂爽一点,骂得我又不高兴,可是你骂的又是对的。」
那次发稿前,雷佳音看了原文,唯一的请求是删掉一个类似「杰出」的词,他希望不要这么「过」。吕彦妮采访过很多明星,常常通过这个环节观察对方在意的是什么,雷佳音是令她意外的一个。
名气带来机会也带来危险,演员常常走在刀尖上,有人会筑起高墙,少说少错,但雷佳音不是。作家双雪涛爱看雷佳音的采访,「不会说那些片汤话,也不说特别假惺惺的话,在允许的范围内,尽量真诚。」
这种真诚也被他保留在工作中。路阳说,雷佳音是一个很舒服、很容易接近的人,那种松弛感会传染。
《刺杀小说家》快拍完的时候,医院门口的戏。此前,片子里的重庆永远是阴雨、湿润、不见阳光的压抑氛围,雷佳音扮演的父亲靠一口气吊着,四处寻找女儿。但到那一场,医院出来,女儿就在马路对面卖煎饼,路阳希望灯光组设置成出太阳的环境。
换场布光的空隙,雷佳音和路阳一起在旁边站着,他把烟掏出来,胳膊搭在路阳的肩膀上。
「两个快四十的人站在马路边上,勾肩搭背在那儿抽烟?这不是大学生干的事儿吗?」但那一刻路阳觉得很自然,也很触动。在片场,导演有太多需要关照的事情,路阳永远很焦虑,担心时间不够,担心拍得不满意,他的计划都做到半个小时以内。这样一个全然放空的时刻,「对我来说很珍贵,很难得。」
9月,《人物》的采访也在这样的氛围中进行,烟点着了还没来得及抽,嘴巴就被下一段故事占据了。一绺一绺的烟雾后面,是雷佳音那张表情丰富的脸,脸的主人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。当他开始讲故事,所有人都放松下来,熟悉他的工作人员也不时从角落里笑出声来。
去年的《人世间》是一部群像戏,演员很多,但现场气氛很好。几位主创都曾提起,这和雷佳音的性格有很大关系。
张瑞涵说,起初大家能很快熟起来,就是雷佳音的功劳。《人世间》一上来就拍「六小君子」过年聚会的戏,「大家都不认识,其实挺不容易的」。但第一天见面的中午,雷佳音就开始张罗:「中午吃点啥?要不喝点吧?」他点了饺子,叫了啤酒,招呼大家一起吃,还专门建了一个「六小君子」和媳妇们的群。那天,聊着聊着,普通话就变成了东北话,没有人「提着劲」了,全都放松下来。
光字片「六小君子」
这是演员殷桃第一次和雷佳音搭戏,她形容他:平和,随和,特别自在,没有距离感,照顾每一个人的情绪,跟所有人都开玩笑,是一个会让所有人都很舒服的性格。
「这个戏是李路导演领着大家一块往前走,但是从演员的小部门来讲,雷佳音毕竟是这个戏的男主角,剧本也是以秉昆的视角来展开,所以他是很核心的人物,他的相处方式其实是能够影响到大家的。我觉得大家能相处得这么的愉快,跟他有很大很大的关系。」殷桃说,演员这个工作,特殊之处就在于要和一群人在同一个地方一待就是几个月,如果大家相处得舒服,会开心很多,也会更加享受工作的过程。
平时,即使不拍戏,大家也都以剧中角色相称,管萨日娜叫妈,管丁勇岱叫爸,管殷桃叫娟儿,管雷佳音叫秉昆。到吃饭时间,有的喊着「叫妈来吃饭」,有的喊着「大哥坐这边」,一大家子围一圈,热热闹闹吃完。
有一天,雷佳音累到不行,但还有个额外的工作要出去折腾一下,他又开始躺在椅子上叨叨:「我累死了!我不要去!」正好殷桃和萨日娜也在棚里坐着,萨娘听了心疼,就说:「昆儿,那咱不去了,太累了,说说能不能不去了。」殷桃接话:「妈,他合约都签了,怎么能不去呢?」
「太像我妈和我媳妇了……」雷佳音在旁边嘟囔,殷桃和萨日娜听完,嘎嘎乐。
《人世间》剧照
保鲜剂这个真实、鲜活的雷佳音,在朋友那里得到了保护。
雷佳音有个群,里面是从小学起的五个发小,在艺校认识张瑞涵后,雷佳音把他拉了进去,群名从「永远五岁」变成了「屋脊六兽」,在东北话里,这个词的意思是无所事事、浑身长刺、待着闹心。
这么多年,群里的消息几乎没断过,随时打开,随时有人在说话,吃个咸菜要发张照片,在街上碰见条狗也要发,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说,马上有人会回应。吵架也是有的,有人觉得谁不妥了,直接就骂,但最后,似乎总会「各司其职」地收尾:有人站出来出主意,有人拿自己举例子帮当事人减轻痛苦,有人上上价值,有人解决问题。
在那里,每个人都是最放松的状态。雷佳音也一样,不管拍戏多忙,每天还是会在群里说话。从事演员这份职业,时刻被